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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描述
我的姓氏
○向陽
0. A-Wu
一六二四年吧
我,A-Wu誕生
在Tayovan的廣闊平野上
麋鹿成群,野草高聳
迷路的童年,我走入群山
下探擁抱著美麗海灣的岬岸
奇異的帆船、紅髮藍眼的兵士
托槍,魚貫走上岸來
我,A-Wu冥冥中感覺
命運即將擺弄我,以及我的族人
為這群陌生的侵入者
飼養麋鹿 剝製鹿皮
直到我們力盡精疲
十二歲時,我與同齡的族人開始接受
這群來自遙遠的外海的侵入者
教育。學習羅馬字,學習諾亞方舟的故事
上教堂禮拜,哈里路亞
慢慢忘掉我舌頭熟悉的濁音
學習新的書寫,我叫
Siraya
1.阿宇
一六六二年吧,我三十八歲
麋鹿已然稀少,冬風吹過龜裂的土地
一如我長年種作的雙手
龜裂的還有田野、河川
風中瑟縮著頸子的
是我營養不夠的牽手
同樣在童年曾經迷路的山道上
我俯望Tayovan的港岸
旌旗飄揚,照耀港岸的落日
身穿鐵鎧鐵甲的兵士整隊上岸
我,Siraya,已經可以預見
不同的時代,同樣的命運
即將降臨
旌旗飄揚,飄在驚奇的族人面前
他們自稱為「漢人」,說著我不懂的話
我是Siraya,他們說我是「西拉雅」
連同我的名字A-Wu,也被更改
以著奇異的書寫,在我眼前耀武揚威
:阿宇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阿宇
它被書寫在番契上
因為它的出現
我耕種的土地,我童年的記憶
都紙一樣被撕掉了
這是我嗎?阿宇
阿宇的牽手這年也回去見阿立祖了
2.潘亞宇
一六八四年吧,年輕的A-Wu睡著了
睡在迷路的山中,不再回來
睡在麋鹿的皮下,不再出現
而我,六十歲的老人
拼命找他
A-Wu!A-Wu! A-Wu! A-Wu!
直到屋外有人呼叫「潘亞宇」為止
潘亞宇,就是我嗎,穿著漢人衣飾的
我,就是潘亞宇吧,這是康熙二十三年
我已習慣使用河洛話,使用字典
潘,是皇帝所賜的
榮寵,頭上的稀疏的髮辮
旌旗一般,召喚著壯年時代我的驚奇
我是,潘亞宇
童年的我,叫A-Wu
壯年時,叫阿宇
想了六十個年頭
終於搞得一清二楚
在油燈點亮的夜裡
3.潘公亞宇
這是我嗎?
潘公亞宇。這幅精緻的碳筆畫像
掛在焚香的廳堂牆上
彷彿我壯年時代看到的奪我土地的漢人
唐山裝扮,頭上帶著絨帽
眼光炯炯,白色的鬍鬚宛然冬天的干芒
飄動的
這樣栩栩如生的漢人的容貌啊
叫我即使在離開Tayovan
三百多年後的今日都還害怕驚懼
這是我嗎?潘公亞宇
之靈位。香火嬝繞,一塊木牌
臨著的是潘媽劉氏,之靈位
流逝的歲月,從一六二四年開始
這是當年的A-Wu和他的牽手嗎
潘公亞宇,祖籍河南,來台開基祖
罪過啊,我A-Wu居然取代了阿立祖
在這逐漸昏黃的公媽廳中
接受看來是我子孫
卻又不是的漢人膜拜
他們依序上香
年老的潘亞宇用著我聽不懂的日本話
中年的阿宇用著我聽不懂的中國話
年輕的A-Wu用著我聽不懂的番仔話
他們,依序,上香,沒有一個人
使用我們Tayovan,三百年來我連夢中也沒忘掉過的
熟悉的濁音
這是我嗎,潘公亞宇
這是我的子孫嗎,潘公亞宇之十六代孫、十七代孫
一九九八年吧
我彷彿又被拉回十二歲時成群的麋鹿中
迷失了回家的路途
野草高聳,姓氏不明
──1998.12.08.暖暖
──1999.01.《中外文學》
* 關於〈我的姓氏〉
在這首長詩中,我虛擬了叫做「A-Wu」的西拉雅平埔族人,1624年誕生於南台灣廣闊的平野中,歷經荷蘭、明鄭與大清統治,他的名字由呼音「A-Wu」一路被命名為「阿宇」、到清帝賜姓「潘」名「亞宇」為止,除了父母所賜的「A-Wu」以外,其他的名字都是得自異族統治者。
「A-Wu」童年時曾經迷路在麋鹿成群的的群山,目睹荷蘭士兵進入台窩灣,十二歲時接受荷蘭傳教士教育,學習用羅馬字拼音的西拉雅語閱讀聖經;到了1662年三十八歲時,明鄭來台,他開始擁有漢人的名,用於「番契」之上,以便讓他耕種的土地、童年的記憶都「紙一樣被撕掉」;1684年,六十歲的老人「A-Wu」已經習慣使用河洛話,會查康熙字典,擁有皇帝御賜的「潘」姓,這時才搞清楚此際他叫「潘亞宇」,童年時叫「A-Wu」,壯年時叫「阿宇」,在油燈點亮的夜裡。
命名的權力,不在「A-Wu」以及與他一樣的族人手中,認同的失落與悲哀,即使到了「A-Wu」過世後三百年的今天依然存在,在這首詩的第四節,我用台灣人習俗的公媽廳來擺置,「A-Wu」來到「潘公亞宇」與其牽手「潘媽劉氏」的神主牌前,看到唐山裝扮的他被掛在廳堂牆上,成為祖籍河南的來台開基祖;廳堂中子孫依序上香祭拜,年老的「潘亞宇」用他聽不懂的日本話、中年的「阿宇」用他聽不懂的中國話、年輕的「A-Wu」用他聽不懂的番仔話(英文),沒有一個人用他三百年來連夢中也沒有忘掉過的西拉雅母語和他說話。
「這是我嗎?」通過「A-Wu」三百年後的回憶與當下的疑惑,認同沒有解答,意識繼續分歧。台灣的集體回憶,依然像「A-Wu」誕生在這塊島嶼之際野草高聳,儘管當年的麋鹿今已瀕臨絕跡,「A-Wu」繼續迷路,在已經難以真確辨明(辯名)「我的姓氏」的大年代之中,認同就像回風吹過的干芒那樣,灰白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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