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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週提到元雜劇的《牆頭馬上》，前面的曲子由李千金唱出青春的嚮往與愛情的追求。當裴少俊出現時，八支曲子已然理解李千金的性格。裴少俊騎馬過來，李千金的手拈青梅爬上牆頭，他們二人相見，「呀，一個好姐姐。」「呀，一個好秀才。」二人同步說出。
（正末云）你看他霧鬢雲鬟，冰肌玉骨；花開媚臉，星轉雙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間豔冶。（梅香）小姐，你聽來。（正旦唱）
【後庭花】休道是轉星眸上下窺，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便錦被翻紅浪，羅裙作地席。（梅香云）小姐休看他，倘有人看見。（正旦唱）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愛別人可舍了自己。
梅香說的是：「小姐小姐！妳聽到沒有？妳聽見那騎馬男子在說些什麼嗎？妳瞧他直眉瞪眼的盯著妳看，嘴裡還不停的叨唸著：霧鬢雲鬟、玉骨冰肌，花開媚臉、星轉雙眸，這那裡是人間女子，分明是洞府神仙！」
別說他兩眼滴溜溜的在我身上打轉，我簡直恨不得送上香腮和他相依相偎呢
（梅香忍不住驚呼一聲，小姐猶自唱著：）接下來呢？那當然是錦被翻紅浪、羅裙作地席囉！就是二人可以在一起了。
（小姐，拜託你別、別這麼盯著他看好嗎？萬一被人瞧見，那、……）
既然要和他偷期約會，還怕什麼別人看不看？何況這是我自己先動了心，是我愛上了他，萬一要是犧牲了自家什麼聲望名譽之類的，我可是不怕的！
（梅香云）小姐，你卻顧盼他，他可不顧盼你哩。（張千上，云）舍人，休要惹事，咱城外去看來。（做催科）（裴舍云）四目相覷，各有眷心，從今已後，這相思須害也。（張千做催打馬科，云)舍人去罷。（裴舍云）如此佳麗美人，料他識字，寫個簡帖兒嘲撥他。張千，將紙筆來，看他理會的麼。（做寫料，云）張千，將這簡帖兒與那小姐去。(張千云)舍人使張千去，若有人撞見，這頓打可不善也。（裴舍云）我教你，有人若問呵，則說俺買花栽子，不妨事。若見那小姐，說俺舍人教送與你。（張千云）舍人，我去。（裴舍云）那小姐喜歡，你便招手喚我，我便來；若是搶白，你便擺手，我便走。（張千云）我知道。（做見旦科，云）小姐，你這後花園裏有賣花栽子麼？(梅香云)這裏花栽子誰要買？(張千云)俺那舍人要買。（做招手）（裴舍望科，云）謝天地，事已諧矣！（梅香做叫科，云）小姐，那兩個人拿過一張兒紙來，不知寫甚麼，小姐看咱！（正旦做唸詩科，云）
只疑身在武陵遊，流水桃花隔岸羞。
咫尺劉郎腸已斷，爲誰含笑倚牆頭。梅香，將紙筆來。(做寫科，云)梅香，我央你咱，你勿阻我。將這一首詩送與那舍人。（梅香云）小姐，教我送這詩與誰去也？詩中意怎生？見那秀才道甚的？則怕有人撞見怎了？（正旦云）好姐姐，你與我走一遭去。（梅香云）你往常打我罵我，今日爲甚的央我？着我寄與誰？（正旦唱）
（裴舍看科，詩云）
深閨拘束暫閒遊，手拈青梅半掩羞。
莫負後園今夜約，月移初上柳梢頭。千金作。這小姐有傾城之態，出世之才，可爲囊篋寶玩。
（梅香云）俺小姐道來，今夜後園中赴期，休得失信。
（裴舍云）張千，俺打那裏過去？
（張千云）跳牆過去。
（梅香轉向旦云）小姐，他待跳牆來也！（正旦唱）
【賺煞】這一堵粉牆兒低，這一帶花陰兒密。與你個在客的劉郎說知：雖無那流出胡麻香飯水，比天台山到徑抄直。莫疑遲，等的那斗轉星移，休教這印蒼苔的凌波襪兒溼。將湖山困倚，把角門兒虛閉，這後花園權做武陵溪。（下）
（裴舍云）慚愧！這一場喜事，非同小可。只等的天晚，便好趕約去也。（詩云）偶然間兩相窺望，引逗的春心狂蕩。今夜裏早赴佳期，成就了牆頭馬上。（下）
元雜劇的《牆頭馬上》因為一人獨唱，編劇有足夠的篇幅足夠的筆力來將主唱者內心深深的剖析，因此觀眾聽曲也就理解她的性格。
（小姐！今夜他準備跳牆過來！）快告訴他！這邊兒這堵粉牆比較低，這一帶的花陰濃密，就從這兒跳，可要叫他認準了喔！還請妳說與那作客的劉郎：我家後花園雖不比傳說中的天台山，不可能有什麼芝麻飯順水流出，可是入桃源的道路就在眼前，可別錯過啦！莫猶豫、莫遲疑，等那斗轉星移、夜深人靜，你就放心大膽的來吧！可別讓我等得太久，可別讓我直等到露冷蒼苔、凌波襪濕。等你到來，我二人困倚在湖山石邊，只要邊門一關，這後花園可就真成了武陵溪啦！
當天夜裡，小姐心急如焚，終於等到了裴少俊，二人迫不及待的成就了好事，正在兩情繾捲之際，卻被乳母奶娘發現了。乳母當然要把這樁「醜事」向老夫人告發，李千金卻在這危急的情況下，決定要和裴少俊一同潛逃。她對乳母動之以情、說之以理，同時還夥同梅香、裴生一起撒賴、威逼、脅迫，更提出了「女孩兒終究是要嫁的，那裡有女孩兒共爹娘相守到白頭」的論調。原本已被此事弄得驚慌失措的乳母，只得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雙雙離去，這是第二折的情節。
到了第三折，時間已跨越七年，李千金隨裴少俊回家後，因裴生始終不敢向父親秉明真情，所以千金只得「窩藏」於尚書府後花園，而且一藏就是七年，第三折開始時，她和裴生的一對兒女都已分別長到六歲和四歲了。第七年的清明節，裴生去上墳的時候，老尚書信步來到後花園，終於發現他那「惟親詩書、不通女色」的少俊兒子，居然早在七年之前就已把一名女子娶回家門，而且還已為他生下了一對孫兒孫女！盛怒的老尚書當然要把李千金趕出府去，而此刻的李千金，既不驚慌、亦不畏怯，她理正詞真的為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行為做了確切嚴正的辯護，雖然最後她仍通不過老尚書「石上磨玉簪、井底引銀瓶」的無理考驗而被驅逐出府，可是她表現出的勇氣與真情，絕對值得我們尊敬。
最後一折（第四折），裴生考中了狀元，老尚書也弄清楚原來李千金之父是他的同僚世誼，兩家早就是指腹為婚的，這才父子雙雙請回千金，闔家團圓，而李千金當然也針對尚書的「只重禮法不顧真情」大大譏諷了一番。
如果只聽故事，那麼這齣戲說實在的不太合邏輯，非但「尚書府一住七年生兒育女不被發現」的情節安排無法被認同，同時我們也一定會被李千金的大膽所震驚。可是，中國傳統戲曲有這樣一個特質：很多戲編演的目的，並不在交代一個完整且合情合理的故事，有時整齣戲只是在寫「一段心情、一股意境、一個人物」，《牆頭馬上》就是如此，這齣戲的情節是建立在「淋漓盡致的情緒抒發」與「鮮活的人物性格」之基礎之上，也就是說：女主角的「性格」主導了「情節」，在情感因深度挖掘而以鮮明甚至誇張的方式凸顯呈現時，情節其實也是不能以現實生活的邏輯尺度來衡量的。只要人物性格是真實的，由性格主導的情節，就一定符合藝術中的真實。
對於李千金的大膽，從前面8支曲子自剖心境後，對於李千金的作為一點也不奇怪，觀眾已經接受了李千金性格塑造下所主導的劇情。
傳統戲曲在「塑造人物性格」時顯現的特點，是我們必須瞭解的。人物的情緒與性格往往不是通過事件動作流露呈現，而是由編劇利用文辭直接陳述，再由演員直接唱出。自剖心境。《牆頭馬上》在全劇甫一開始、女主角甫一登場、未經任何事件的鋪陳開展之際，即安排女主角毫無保留的表達了內在熾烈的情感與熱切的追求，運用的正是這種技法，而這也正是傳統戲曲一貫的作風。作為戲曲的觀眾，在聆賞唱腔的同時，也全無異議的接納了劇中人全副的心情與個性。如果我們對於這兩點能有深刻的認識，那麼對於《牆頭馬上》的劇情，我們不但不會覺得難以接受，而且還會通過曲文，細細體會李千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讀劇本或看戲的樂趣，不就在這裡嗎？
到了改編的新崑劇《十五貫》之後就完全不同了，進入崑劇新的時期，已不復當年明清傳奇的長篇結構崑劇，1956年京劇早就已經是第一大的劇種，板腔體戲曲大流行，演戲習慣是3小時左右，自《十五貫》起已經是新的劇幅結構了，《牆頭馬上》也面臨相同的問題，雖是改編元雜劇，但已經是新崑劇的編法了。其結構是新的，不再是一人獨唱，新崑劇的編劇並沒有將文筆力量都放在李千金身上，因此李千金在上巳佳節看外面春光熱鬧，不得出門只能在自家的後花園遊春賞玩，所以不如元雜劇一般，有足夠的唱詞讓觀眾瞭解，因此新崑劇《牆頭馬上》是事件劇情推展，但是性格則沒法子像元雜劇「圍屏觀畫，花園尋春」情緒已經淋漓盡致的抒發，當少了這兩項一顯一隱的引導，如此多層次的挖掘，觀眾在聆賞唱腔的同時，也全無異議的接納了劇中人全副的心情與個性。
通過新崑劇則對李千金的認識也就有所限制，必須通過情節推動方能認識李千金，情節塑造便是李千金一見裴少俊後就在當天晚上私奔，當人物性格還未挖掘深刻，顯得相當突兀；裴少俊是裴尚書的兒子，回到京城的尚書府不敢告知長輩，只能將李千金窩藏，甚至七年生了一兒一女。
在新崑劇中這樣的情節反而讓人覺得不合理的原因，就在人物性格塑造不夠深化，當塑造性格是以抒情為主，當情感因為深度挖掘以鮮明誇張凸顯人物，情感性格影響了劇情，因此劇情也就不可能運用現實的邏輯尺度來衡量。只要人物性格是真實的，性格主導情節就符合藝術的真實。
但1963年崑劇電影《牆頭馬上》，改編自元雜劇，由俞振飛、言慧珠主演的作品，新崑劇不再如元雜劇利用詞曲自剖，完整的篇幅深度的呈現李千金的性格，當劇情隨著人物性格走；當新崑劇按照事件來推動，也就劇情不合邏輯所在。
《十五貫》的成功事件劇情與情緒性格是相互包容一起，唱詞既是主人翁情緒抒發，也是事件的推動。只是到了《牆頭馬上》劇情走向與《十五貫》不同，以抒情為主，反而無法在新崑劇中淋漓盡致的發揮，編劇者需要好好的思量。
參考書目：
《戲曲選粹》曾永義、王安祈、李惠綿、蔡欣欣編著，國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