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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愛古今書房的朋友們大家好，上一回跟大家聊了一下《紅樓夢》賈探春的管理哲學，以及寶釵識時務的識大體的表現。這也正是明清小說已然朝向通俗化的創作結果。
回顧明清以來通俗小說的發展，說真的，我們很難不好好的認識這時節的時代背景。對岸稱這段時間叫做資本主義萌芽時期。其實我自己個人是不太贊成的，說真的明清時期根本搆不上什麼資本主義，頂多是發達資產階級，如果勉強要用一個專有名詞說的話，可以說仕紳階級的崛起，他們有產有錢，有了產與錢連帶而來的就是權力。為什麼呢？說實在一點，朝廷要打仗，不得已國庫得要有錢，只是國家建設、官員糧餉薪俸，還有宮廷享樂，要累積財富真的很難，這些地方仕紳有錢，似乎沒有機會晉升官場，如今可以通過「錢」來讓自己的身份翻轉，何樂而不為呢？官與商之間開始有了某種默契，不管是經濟、教育、文化、社會通路也好，因為官的關係更好打通關節，這與商業經濟似乎拉不上關係？如果這樣認知就可惜了，因為官的加持，這些紳商們越來越能累積財富，越來越有機會累積社會資本、教育資本，他們更在封閉的社會中更能夠取得最大的財富。尤其地理大發現以來，15世紀全球進入空前未有的經濟流通，在明代的經濟史，特別是明代貨幣史中，16世紀40年代是重要的轉折點。中國從此開啟了奉行長達500年左右的實銀通貨或者「稱量貨幣」，即「自由銀」貨幣制度。簡單說就是直接拿白銀做市場交易與買賣。「自由銀」貨幣制度強烈地刺激了巨大的白銀需求，明代開始成為世界上對白銀需求最大和吸納全球白銀資源最多的國家；日本和南美洲成為向明代輸入白銀資源的主要地區，也因此成就了明清成為當時世界最大的經濟體。
好，說這麼長的背景，當然要來看最足以呈現當時市民的生活、財富與經濟狀況的通俗小說。也就代表了人們開始有錢有閒了，需要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自然蓬勃起來。明清通俗小說的誕生，實在跟當時講唱文學有密切關係，大家愛聽故事愛聊八卦，就是這類興趣取向，「說話」應運而生，也因此那些無法進入官場的科考年輕人們，為了餬口，流動到城市，進而成為勾欄瓦舍的表演者一員。這才剛開始，直到整體物質環境越來越好時，人們不再滿足單純進入勾欄瓦舍的聆聽，更想重複觀看與欣賞話本文學時，書籍印刷開始成為寵兒，尤其是文人間流動的各類小說。那麼話本小說的形式左右著我們今天所看到的章回小說的樣貌。
這裏出現了相當專有的名詞「章回」。什麼是章回小說呢？非常的簡單。即是挪用話本小說的形式，省略了入話，直接說故事，並且開始分回標目，來劃分說故事的段落，清楚的回目可以讓讀者一目了然下一篇會講到誰，故事線回拉到那裏去。
再來就是保有原來的說話人的角色，我們的作者永遠帶著全知的上帝角色，一方面向是對著讀者說故事，另一方面就是可以跳出來跟讀者聊一聊對人物的觀感。這種突然切斷讀者的線性閱讀脈絡，其實非常干擾現代讀者。但卻又有獨特的意義，也是告訴讀者：拜託，不要沈溺於虛假的小說裏，該停一停。這類留下懸念，並且在緊湊的情節突然打斷，正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也因為這種習慣，創造了多線的敘事模式，不僅僅只是單一角色單一事件完成，往往都是多線交叉，縱橫交錯。來到了《金瓶梅》更變本加厲，成為網狀結構新形式，呈現出人情世態的小說形式，進而表現複雜的社會人生，這是章回小說最動人之處。從此角度出發我們檢視《金瓶梅》就真的相當有意思了。
《金瓶梅》的創作是「四大奇書」中，唯一沒有世代積累過程，它是第一部文人獨創的長篇。《金瓶梅》雖借用《水滸》片段情節，但其所寫世俗人情，卻有鮮明的晚明時代特徵。《金瓶梅》實在是一部非常複雜，令人費解之書，一般認為成書於明代萬曆年間。尤其對於作者的討論，更是眾說紛紜，這裏僅提幾位：有人認為《金瓶梅詞話序》稱「蘭陵笑笑生」作。至於蘭陵在哪裏？兩個蘭陵：一在山東嶧縣，一在江蘇武進。至於「笑笑生」呢？有人以為是王世貞、李開先、賈三近、屠隆、湯顯祖、王稚登、李漁等種種推測。迄今為止，《金瓶梅》作者的候選人已逾30個，這是個龐大的數字，在世界文學史上也堪稱一絕。大家聽到這裏大概是一個頭兩個大，但是這裏我們不做作者推理，只說《金瓶梅》這本書，可說是介於文言白話間長篇小說重要的發展里程碑，從過去志怪、神魔、巧遇、錯認諸多種種的情節橋段，幾乎一筆勾銷，而是真正進入常民中紳商階級的書寫，《金瓶梅》開始關懷的是人情悲歡、世態炎涼，更為現實更直接面對人生，一切美好、醜陋、卑鄙、污穢盡收眼底。
但如果真切的運用高道德標準去要求《金瓶梅》，這部作品是不合格的。但是從人性，以及真實的人生中領略《金瓶梅》卻是非常貼近生活的。裡頭的腐敗味道，幾乎是《紅樓夢》這類活在潔淨的少男少女世界裡的人不能想像領略的。但是《紅樓夢》何嘗不刻畫這類人呢？他們就是賈珍、賈薔、賈蓉、賈赦，更是賈璉這類人，只是我們一般讀者太少去關心《紅樓夢》中這群骯髒齷齪的人們。《紅樓夢》永遠停留在少男少女的青春夢幻中，甚至是寶玉容不得一點髒，他覺得那些經歷婚姻的女性，每個都變成了魚眼睛。但是哪個人願意自己成為寶玉口中的魚眼睛呢？人終究要長大要正視自己的人生，終究要成為更現實、更複雜、更老氣橫秋的大人。
《金瓶梅》的成人世界不是寶玉僅僅是一種情愫愛戀或者是黛玉的「每日價情思睡昏昏」。《金瓶梅》的情慾是直指肉體的、慾望的，帶著暴力、憤怒、嫉妒，甚至是躁鬱的搶奪。因為實在太深刻了，導致許多懷著青春夢幻的人是不忍卒讀的，總覺得少了溫情、浪漫與包容。但是蘭陵笑笑生不正是寫出了真實與深刻，尤其將人們極端醜陋的，那麼一點點的人性的善意都摧毀殆盡。
但是這樣的小說究竟有什麼好呢？哈佛大學的田曉菲寫了一段耐人尋味的文字：「一個讀者必須有健壯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頭腦，才能真正欣賞與理解《金瓶梅》，能夠直面其中因為極端寫實而格外驚心動魄的暴力——無論是語言的，是身體的，還是感情的。」
這麼說來讀《金瓶梅》要有點年紀才能讀得懂嗎？如果按照田曉菲女士閱讀的年紀是23歲的話，那麼該是要有一顆「老靈魂」才有能力承接巨大的視覺衝擊與看似物欲橫流的想像。老靈魂容易嗎？其實是很容易的，如果讀者們看得了張愛玲的作品，那麼《金瓶梅》就是張愛玲作品男男女女的升級版，他們沒有小文青的悲壯與淡淡感傷，而是真正落入真實生活的苛刻、殘酷與真相。
但《金瓶梅》只有一種讀法嗎？當然不是囉，《金瓶梅》的讀法實在太多了，如果執著於物欲中暴力與色情，是一種閱讀的手段，那麼貼近他們的物質與日常生活，更足以揭開西門家族中的愛恨嗔癡，好叫我們可以慈悲的，帶著理解的認識這群凡夫俗子。
因此書坊即將開設一門關於閱讀《金瓶梅》的課程，主要是從物質出發。我們從吃飯穿衣開始，認識《金瓶梅》，畢竟這是一部大部頭的作品，我們得先從討論明清兩代經常提及的商業市場，對於金錢的觀點與消費。
萬曆年間散曲家薛論道《林石逸興》卷五【沈醉東風】十二首專為「題錢」而作，其中一首說：「人為你跋山渡海，人為你覓虎尋豺，人為你把命傾，人為你將身賣。細思量多少傷懷，銅臭明知是禍胎，吃緊處極難布擺」。正是這種價值觀與社會形態，才讓整體人類的欲望在小說中得以展露無遺。新崛起的階層相對於自由經濟條件，使他們有餘力在追逐金錢競爭中無所不用其極。《金瓶梅》裡頭西門慶擁有五、六個店鋪，並有官府為靠山的商人。他家中「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西門慶深知金錢的巨大威力，「有錢能使鬼推磨」，他說：「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些家私，廣為善事，便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第二十五回）不必為來世的幸福擔憂，只要有了錢就可以擁有一切，就是他們這類人的共同心態。
這類及時享樂的心態，與整體經濟表現有密切關係，實在太容易累積財富，一旦獲得機遇與意外得來的暴富，更容易對這意外之財，如流水般花費，《金瓶梅》第四十九回，西門慶設宴招待新任巡鹽御史蔡狀元及東平府巡按宋御史。酒席上「說不盡肴列珍饈，湯陳桃浪，酒汎金波」，「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勾千兩金銀」。臨去時，西門慶又讓手下把兩桌酒席送給宋、蔡二御史，其中包括「兩壇酒、兩牽羊……一副金台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通通裝入食盒，「共有二十抬」。這個「飲食」帳裡，還包括金銀酒器，實在無法算得清。在酒宴上享受著餘興節目中海鹽子弟所演唱的【皂羅袍】 滿目黃花初綻，怪淵明怎不回還？交人盼得眼睛穿。冤家怎不行方便？從伊別後，相思病纏。昏昏如醉，汪汪淚漣。知他幾時再得重相見！我愛他桃花為面，筍生成十指纖纖。我愛他春山淡淡柳拖煙，我愛他清俊一雙秋波眼。烏鴉堆鬢，青絲翠縮。玳鉤月釣，丹霞襯臉。交人想得肝腸斷。
這類情啊愛的呢噥軟語，這些豈不是栩栩如生的將明代共享繁華，商業貿易鼎盛的盛況一一的呈現在我們面前。當我們今天深入這部作品時，則要帶著讀者的寬容的心懷，從物質的部分認識它將會有不同的收穫。
以上就是本期的節目，喜愛我們元瓅少年遊的朋友們，請多多訂閱我們的podcast，感謝大家的收聽，我們下週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