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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愛聽戲看戲的朋友們大家好，上週已經跟大家說過本期將與大家分享關於幾齣重要的折子戲，那麼我們就不妨從李開先的《寶劍記》中最重要的一折〈夜奔〉開始。
好了我們閒話不多說，當然一定要先講述《寶劍記》的作者：李開先。1502年出生，距今差不多是16世紀初左右，如果我們從平行歷史觀點來看，這個時間點，正是地理大發現的時期，也是宗教改革的時代，全世界可說正式進入全球化的時代，海洋、商業貿易盛行，而明代受到這一波影響，整體經濟進入空前未有的繁榮時期，也是這個時期，明代戲曲中四大聲腔中海鹽腔逐漸成為官家子弟們喜愛欣賞的曲調。那麼李開先一生歷經了明武宗、明世宗、明穆宗三位皇帝，除了是劇作家之外，還是一位藏書家，尤其個人典藏書籍有將近千餘卷，涵蓋的範圍從經學到文學都有，李開先的藏書還被號稱為「詞山曲海」美譽。
其他關於他到底有多早慧，或者是幾歲可以作詩作曲，這裏我們就不贅述了，畢竟在李家這種書香門第，所擁有的家庭資源，以及文化資本，早早接觸詩文，早已屢見不鮮。比較值得注意的事，在政壇上他的老師失勢後，李開先被罷官是自然的事。也因為個人際遇，處於章丘的李家這裏盛行詞會，每月有許多伶人與詞友聚集在章丘，藉詞曲一抒胸中塊壘。後來他成為章丘詞會的會長後，當然也參與每個月的活動。李開先熱愛創作與聲律，在我們書坊的另一個頻道的【元瓅玩樂誌】第二季第三集沈惠如老師曾經介紹過李開先的〈夜宴觀戲〉值得一聽。這裏我也不能免俗的分享一下這首詩：
扮戲因開宴，坐深夜已闌。一人分貴賤，數語有悲歡。剪燭增殊態，停杯更改觀。優旃曾諷諫，獲譴歎言官。
證實了李開先在政壇上的失意，春秋時期的優旃都可以以言笑諷諫，慨嘆官場不如戲場。當我們回到李開先的《寶劍記》，就閱讀者而言，也就不免從作家生平入手，可見得此番官場的惡鬥，對他的傷害不小。從此出發我們就來先來看看這部作品的簡介。
這部作品取材於《水滸傳》，由於《水滸傳》共有108條好漢，李開先特別抽繹出梁山泊好漢中，本是人生最得意的林沖，他既是80萬禁軍槍棒教頭，又有美嬌娘，正是人生最圓滿的時期，不想自己的妻子張氏前往東嶽廟上香祈福，竟然被殿帥府太尉高俅的義子高衙內看上，丫頭錦兒趕緊通報林沖，將其喝止，不想高衙內貪婪之心不死，竟差使心腹陸虞侯誆騙林沖，趁機對張氏施暴，幸得林沖及時趕回，免去災難。，高衙內心有未甘，求義父高俅設計陷害林教頭，暗中命人將寶劍賣與林沖，又藉機想看寶劍，竟將之騙進「白虎堂」軍機重地，等林沖驚覺為時已晚，高俅指控林沖手執利刃闖白虎堂欲行刺，問了個流放之罪，刺配滄州，又在流放路途中，公差董超、薛霸二人押送，不想這兩個公差早已被高俅收買，圖謀於路途之中殺死林沖。在路過一個酒店之時，二人故意使用開水給林沖洗腳，並給他換上一雙草鞋，使得林沖腳底磨出大水泡。在野豬林時林沖被二人綁在樹上，險些被殺，幸虧他的結義兄弟花和尚魯智深一路相隨，林沖被魯智深所救。其後林沖路過外號「小旋風」柴進府上，柴進一見乃是赫赫有名的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心中大喜，厚禮款待。洪教頭隨後前來，此人極度傲慢，對林沖步步緊逼，引發了柴進的不快，再加上柴進想看下兩人的本事，便安排了兩人的比武，還設了25兩銀子的彩頭。林沖迫不得已和洪教頭比武。開始林沖讓着洪教頭，不用兵器和之爭鬥，但是洪教頭不領情，結果林沖輕鬆擊敗了他。洪教頭羞愧地離開了。
林沖被發配滄州牢城後，憑藉柴進的書信，外加十五兩銀子，被分配負責看守天王堂，幾經周折後被分到看守草料場的工作。他在草料場看守時，又遭到陸謙、富安（高衙內親信）放火暗算。因大雪壓塌住處，無奈來到一個破舊的山神廟暫住一宿，林沖才倖免於難。正因此才湊巧聽見門外陸謙和富安、牢城管營的談話，得知自己已被陷害的真相，而且差點被害死。惱怒中，林沖終於爆發，提槍戳死三人，冒着風雪連夜投奔梁山泊。正是此一殺人事件，讓林沖對官場僅存的美好願景化為泡影，走投無路，不得已只得投靠梁山。
當然《寶劍記》給了張氏名姓，張貞娘，高衙內意圖霸佔張貞娘，強娶成婚，就在丫頭盡忠為主代嫁，自盡身亡後，張貞娘在逃亡途中被尼姑所救，在自雲庵出家後林沖率兵直通京師，洪太尉奏准皇上，將高俅父子押至林沖軍前處死。林沖報仇以後，在自雲庵與張貞娘相遇，夫妻終獲團圓。
為了讓整部作品更有集中性，一人一事一物的表現皆以林沖為中心，一事一物寶劍、復仇為主的作品。《水滸傳》故事情節來得較為簡單，只是因高衙內貪戀美色，欲置林沖於死地；來到《寶劍記》則多了林沖與高俅彼此政治見解，上書彈劾高俅，以致遭受高俅所害。從小說中單純事件轉向政治間的角力，讓《寶劍記》與《水滸傳》已然是不同的面貌了。
《寶劍記》全劇共五十二出，分別由刺奸、遇害、夜奔、征戰、招安、團圓等幾部分組成。其中，對林沖的刻畫最為突出，林沖久戰疆場，功勳卓著，卻因政見不同而遭高俅陷害鋃鐺入獄，雖遭冤屈，他仍對朝廷心存忠貞，直到風雪山神廟、火燒草料場之後，他才堅定了反抗的道路，但依然「專心向水滸，回首望天朝」，內心還是放不下對朝廷心所嚮往的情懷。
〈夜奔〉此一折也就在此前提下，成為崑曲場子的經典折子戲。正是體現了家國、末路英雄、悵惘與感傷。〈夜奔〉折子戲所使用的音樂是七聲音階的北曲，主要宮調是「雙調」。如果大家沒有忘記我們前幾集所提到的北曲的九大宮調的話，那麼應該就知道「雙調」此一宮調的聲音情感主要訴諸「健捷激裊」，以激昂與快節奏取勝，通常都會放在北曲雜劇的結尾第四折的部分，讓情節不太拖沓。來到新南戲的《寶劍記》的〈夜奔〉就不僅僅是第四折讓情節更集中收束的作用，而是傳遞當林沖亡命的焦慮與困頓的心緒。
不過這裏還值得跟大家一提的是〈夜奔〉林沖甫上場沒有賓白，而是直接以【點絳唇】開場。大家還記得【點絳唇】在北曲中是屬於那個宮調的呢？就是【仙呂調】，此曲調的聲音情感主「清新綿渺」，收聽我們節目的朋友就該瞭解了，這裏是李開先創作時的巧思，先從【仙呂調】借了【點絳唇】這支曲子，說明時間、場景與自己的現狀。
【仙呂調‧點絳唇】數盡更籌，聽殘銀漏，逃秦寇，好教我有國難投，那搭兒相求救？
時間是數盡更籌，代表已然是深夜時分，應該是大家盡都安眠的時刻，為何「逃秦寇」？為何要求救？原本一位堂堂80萬禁軍教頭竟淪落到要求救，並且只能夜間行動。我們因此可以得知林沖正處於逃亡的狀態。尤其在英雄氣短下，林沖的沈痛是只能夜間奔逃，一上場就必須告知觀賞者自己的遭遇。
（白）欲送登高千里目，愁雲低鎖衡陽路。魚書不至雁無憑，幾番欲作悲秋賦。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難度。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念我一時忿怒，殺死奸細，幸得深夜無人知覺，密投柴大官人莊上隱藏。昨聞故人公孫勝使人報知：今遣指揮徐甯頒兵，滄州地界捉拿。虧承柴大官人，憐我孤窮，寫書薦達，逕往梁山逃命。日裏不敢前行，今夜路經濟州地界。恰才天明月朗，霎時霧暗雲迷，況山路崎嶇，高低不辨，教我怎生行驀。那前邊黑洞洞的，想是村店，只得聚緊行幾步。呀，原來是一座禪林。夜深無人，我向伽藍殿前暫憩片時。
（生作睡介）（淨扮神上白）生前能護國，沒世號伽藍。眼觀十萬里，日赴九千壇。吾乃本廟護法之神。今有上界武曲星受難，官兵追急，恐傷他性命。兀那林沖，休推睡夢，今有官兵過了黃河，咫尺趕上，急急起來逃命去罷！吾神去也。凡人心不味，處處有靈神。但顧人行早，神天不負人。（生醒白）諕死我也！剛才合眼，忽見神像指著道：「林沖急急起來，官兵到了！」想是伽藍神聖指引迷途。我林沖若得一步之地，重修寶殿，再塑金身。撒開腳步去也！
一整段的獨白，說明了自己的身世遭遇，更是說明自己的處境。運用大量的典故，如衡陽路指的即是鴻雁南飛，不再朝南，也是己身是天涯孤客，往昔的時光與美好的生活難以復返。尤其深夜逃亡更增添恐懼與慌張，又累又焦慮，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只得暫時棲身寺院，卻也不敢熟睡的狀態，日有思夜有夢，護法神的護庇讓他再度起身逃亡。
接著以【雙調‧新水令】為主要曲調主述心緒：
【新水令】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
【駐馬聽】良夜迢迢，投宿休將門戶敲。遙瞻殘月，暗度重關，急步荒郊。身輕不憚路迢遠，心忙只恐人驚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紅塵誤了俺武陵年少。
對於林沖原來的身份地位，而今卻流落到只能暗度重關，急步荒郊，狼狽模樣，哪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時光？在無可奈何下只能投靠水滸，卻又忍不住回首瞻望朝堂，不僅是林沖的悲哀也是李開先的傷心。為何會落到如此下場呢？正是：
【水仙子】一朝諫諍觸權豪，百戰勳名做草茅，半生勤苦無功效，名不將青史標。為家國總是徒勞，再不得倒金罇杯歡笑，再不得歌金縷箏琶絡索，再不得謁金門環佩逍遙！
【折桂令】實指望封侯萬里班超，生逼做叛國的紅巾，背主的黃巢。恰便似脫扣蒼鷹，離籠狡免，摘網騰蛟。救急難誰誅正卯？掌刑罰難得皋陶！鬢髮蕭騷，行李蕭條。這一去，博得個斗轉天回，須教他海沸山搖。
林沖得罪的權臣，過去再有彪炳的戰功都化為草茅。不禁吶喊出「為國家總是徒勞」，此浩嘆不單是無法過著當初的武陵年少的黃金歲月，有再多的憧憬與為國付出，卻硬生生被逼成叛國賊，期待著終有一天重見青天，更渴望可以為自己伸張正義的皋陶。期待上了梁山後可以反轉危難，改變時局。
只是這趟亡命之旅不免想起家裏的一切，自己吉凶未卜，家人或許也是不知性命如何：
【雁兒落】望家鄉去路遙，想妻母將誰靠？我這裏吉凶未可知，他那裏生死應難料。
【得勝令】呀！諕的我汗侵浸身上似湯澆，急煎煎心內類油調。幼妻室今何在？老尊堂恐喪了！劬勞，父母恩難報；悲嚎，英雄氣怎消。
【沽美酒】懷揣著雪刃刀，行一步哭號啕。拽長裾急急驀羊腸路遶，且喜這燦燦明星下照。
【太平令】忽然間昏慘慘雲迷霧罩，疏喇喇風吹葉落，振山林聲聲虎嘯，遶溪澗哀哀猿叫。嚇的我魂飄膽消，百忙裏走不出山前古廟。
【收江南】呀！又只見烏鴉陣陣起松稍，數聲殘角斷漁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親幃夢杳，空隨風雨度良宵！
故國徒勞夢，思歸未得歸。
此身無所托，空有淚沾衣。
在英雄氣短慌亂逃亡中，唯一可以感知的是渾身大汗以及煎熬的內心，想個親恩難報又無法轉回家園，看似眼前撥雲見月，又不想一瞬間迷霧籠罩，前路將朝向何方？林沖不安的到處衝撞，心魂震顫，憂心忡忡，千頭萬緒下竟然聽到了殘角乍起，一下子烏鵲躍起天將亮，這場驚心動魄的逃亡，必須暫時遁入旅店稍作休息，還有更長的路要走，對於亡命天涯的林沖只能一心一意的奔赴水滸尋找解決的方法。未卜的前程是死是生依舊難以斷言，這齣折子戲將林沖的遭遇與困頓，利用大量的唱段，表達個人情志，這也是折子戲最動人之處。如此大量的唱段，也就有一句行話：「女怕思凡，男怕夜奔。」唱唸帶做打的四工全都需要到位，最考驗武生的體力與唱工。也是〈夜奔〉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經典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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